一路瞎折腾。第六天的折腾是在葫芦岛登山。葫芦岛是该片海域内,仅次于县城所在地大沙岛的第二大岛,岛上有密集而高耸的山。登山,是我的提议,美其名曰看日出,于是,我们选了最高的一座。
没想到情况有那么糟。山上几乎就没有路,或许我们就根本找不到路。有一些断断续续凹陷的行迹,模糊的泥路,如此而已。漫山遍野的矮树丛,密集而生硬的杂草,冷不防的铁杆荆棘。拨枝而行,手上频见血痕,一步一绊,踉踉跄跄,然而,行到中途,难于进,也不忍退。这人迹罕至的岛屿主峰,原是不折不扣的荒山野岭。 跋涉在这曙色未明的陡峭山脊上,无不气喘吁吁,心灰意冷。怨声载道,骂骂咧咧。杜志安拿一句京剧台词来挖苦:明知山有虎,偏向虎山行。梁丹的牢骚具有代表性:既不浪漫,也无乐趣,我就不明白,我们何必非要过这个鬼门关?
既然做了头,人们就有指责我的权利。哪怕这种“头”不过是自然形成,没有人给我加冕。我应该受到诘问,好像我从做“头”中捞到了什么好处。至少是名誉上的好处啊!我必须接受斥责,连我自己也接受了这种偏见,尽管我自己也窝着满肚子的火。
我咬紧牙关,坚不作声。只有籍着他们的这种愤怒,来维系我苟延的权威了。至少他们还在乎我。折腾两个小时,终于登上以几块暗褐色粗峭岩石为标志的山顶,人人精疲力竭。盛怒已过,反倒一片沉默下来。
夜色渐渐消溶,溶于大海深沉、绵长的吐纳呼吸中。天际开始发光,然而仅呈浅灰色,海天交接处,笼罩着蒙蒙雾气,周遭的高树,短荆,茂草叶上,披挂着茫茫的露珠,晶莹而滑润,空气清冷,凉风拂面,到处是湿的感受,连同被露水和汗水交相浸透的衣裳。
都暗自担心,这样的天色,怕是看不到日出了。在这独立的岛屿之巅,四周都是苍茫大海。东西南北的方位感早已失去判断。天光较亮的那一边,大概就是东方了。
谁都不说话,朝着这个方向静静地等候,仿佛礼拜着某种仪式。路上的那一番抱怨,像刚刚过去的一场暴风雨。在这静谧的山巅清晨,纷乱的心事,敌对的情绪,劳累的身心,都渐渐归于平静。
从前,在名山之巅,曾经无数次地等候过日出,却都一一落空,可谓运气不佳。今天有没有这个福分,毫无把握。我以宿命的经验推测,悲观的成分偏多。虽然今天能否看见日出,干系至大,自己提议的这一活动,能否达到其起码的意义?常听说,生活总给你这样的感觉:盼望至殷的,反而落空;不经意间,却屡现奇迹。在名山之巅无缘相会的日出景象,倒是小时候在多山的故乡频频见到。在那个群峦起伏连绵如大海波涌的故乡,多少个清晨,随便站立哪个山头,都能看见圆润的 一轮太阳,从血海中跳出的壮丽。
一阵微语打断了众人。是梁丹换了个坐姿,并开始对何云说话。这一违犯众规的开头,令人反感。我不由得嘬起嘴唇,打了一个轻微的嘘声,也算是对刚才在路上挨批的还击。恰在此时,一抹弧形的鲜红正在海天交接的云堆间描绘出来。一轮冉冉上升的红日。我紧张起来,尽管一模一样的,还是那一轮在故乡的山顶上无数次目睹的红日, 然而,此刻,意义迥异。这是奇观,不仅属于大自然本身的奇观,亦是人们精神上 的奇观。长久的等待和盼望之后,一道天人合一的奇观。
红日缓缓上升,如果不是那圆轮面积的扩大,几乎看不出它处于运动状态。升,升,脱离大海和云层的羁绊,结成一个通体浑圆的果实。沉静,但绝对地鲜艳,令人目眩。然而,它是孤零零的,如一个伟大而孤独的灵魂。它感染了世界,浅灰色的云彩染成了桔红色。
山顶上的我们,无言眺望,心潮暗涌。一股莫名的热流荡漾于我的周身,泪水冲向眼眶,一阵湿润,一阵模糊。
我以为大家的感受都和我一样,看到了预期的日出,就都该心满意足了。谁知何云却当众气呼呼地对我说:你是成心的!你一路上就是要搞得大家不舒服。他口出此言的时候,我们都已经下了山,在饭馆里一顿饱餐后,缓过劲来。
什么?成心的,登山计划不是跟大伙早就说好的么?凭什么......我被他无端的指 责搞得愤怒而慌乱。得了,得了,甭解释了!司马昭之心,路人皆知。在何云的口 气里,我正从一个不折不扣的独裁者演变成一个丧心病狂的捣乱分子。噎得一句话说不上来,我狼狈地看看众人,他们都低着眼眉,缄默。你就想让人家都顺着你, 不依你的就不行。你除了胡来还会什么?何云愈说愈起劲,借题发挥:你总是一意孤行,固执,毁灭性的固执,要知道,我们一直容忍你在集体中居主导,今天看来,依你这种德性,让大伙儿跟着你,祗会倒霉,遭罪!
我张了张嘴,却停止了分辩。何云滔滔不绝,如数家珍,与平日判若两人,无人阻止。我这才惊讶地发现,我与何云之间,真正的隔阂和陌生。好朋友?但扪心自问,平时,彼此又有多少真正的了解?结交,是一件极简单的事,一回排队,一次招呼,都算是交情,更不用说,缘份让我们住进同一间宿舍。平淡的校园生活淹没了本质。踏上这未知的旅程,才能够惊异地看到,彼此毫无相通的心灵。
可悲的龌龊,痛心的发现!沮丧,失望,甚至怒火中烧,为对方,更为自己,糟透 了的眼力!
我在心底下为自己找台阶,辩论是徒劳的,因为不在同一个层次,我不需要同这等智商的人一般见识。我习惯性地摆摆头,却摆不脱苦恼的重量。毕竟,旅行还没有结束。
这会儿,又轮到梁丹去安慰和照料何云了。仿佛这本来就是她的职责,她总是忙于安抚受伤的何云。尽管何云的所谓受伤,完全是自伤,然而,谁又能说,自伤的人就不值得安慰和照料呢?
何云的造反终于成功了,行程由他来决定,他提出明天去草莓岛,没有人反对。我自认为,先前,之所以能够结成一个集体,虽然看来并非因为大家意气相投,但各自担当合适的角色,分工协作,各司其职,还算协调自如。而今,角色反串,“纲 常”已毁,“礼”不复存。一切都乱了套。做惯主角的我,被迫置于配角的位置,不啻奇耻大辱,我决心对抗。反正,整个集体已经散架,仅仅因为旅行还没有结束,大家勉强捆在一起。何必去维持这浅薄的虚名?一念之下,我找到了一个对抗的 方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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