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天清晨,大家正收拾行装去草莓岛,预备朝去暮回。我忽地站起,道:你们去吧,今天我不去了。众人霎时间错愕,没有人料到我会来这么一招。我若无其事地 解释道:今天身体不舒服。无谓的借口,谁都看得出。
少顷,刚刚“当上头”的何云走上前来,一边攀着我的肩,一边低声细气地劝解。 他显然认为是轮到他发挥作用的时候了。我趁机给他脸色,勃然发作道:唉呀,行 了,行了!你们去玩你们的吧!
我不耐烦地挣脱何云的手。这是我唯一能显示自己力量所在的方式了。既然不能领导集体,还可以破坏集体,另一种主导方式。潘秀迪也不识时务地上来劝解,我的去留对她可谓关系重大。我发现他们劝解时,只字不提我“身体不舒服”的理由, 愈发恼火。无视我的强调,我简直要愤怒得吼叫起来。
我坚不可摧,众人只好作罢。其实未必,如果是梁丹出言相劝......然而,她袖手旁观,实际上,她巴不得我不去。这应该是她最自在的一天。傍晚回来的时候,我将从她发光的眸子里看出这一点,她如愿以偿。
一行人走了才不到五分钟,我就改变了主意,何不独自去另一个小岛一游?与他们 相得以彰,我可不想一个人困在旅馆里,委屈自己。我为这一独辟蹊径的突发异想 而沾沾自喜,从床上一跃而起,急忙摊开地图,飞快选准了一个目标。
我一边动身,一边想象着傍晚的得意。那时,我会漫不经心地告诉他们,自己并没有因身体不适而留在旅馆,却独自徜徉了一个奇妙无比的世外桃源。一想到他们的惊诧,甚至气恼,就心花怒放。想想他们哑口无言的样子,立即觉得是我抛弃了他们,而不是他们抛弃了我,后一种局面恰恰是最近几天的整体感受。人数多,奈何?关键看谁拥有决定权。不过,这念头未免有鲁迅笔下的阿 Q 之嫌!
我知道他们是往北边的草莓岛而去,自己便买了往南边羊角岛的船票,背道而驰。连日的阴霾和霉气一扫而空。脑际偶尔掠过何云与梁丹手牵手的镜头,也不能丝毫损伤我一时高涨的快乐。
羊角岛小得不可思议,面积不会超过学校的足球场。一耸而起的一座尖削青山,几乎占据了全岛,远看确象一柄羊角。山下,也居然有几户人家,灰白的屋顶上袅袅地飘扬着青烟,象尘世的旗帜。狭小的码头,仅能停泊三五艘中小型渔船。
沿着一条小道向山顶攀去时,一条大黄狗忽然自青烟房舍处窜出,一边汪汪狂吠, 一边朝我冲来。心下一阵着慌,赶忙停下,弯腰拣起一块石头,那狗却停下了,在 十米来远的山坡上与我对峙。吠身渐沉,两只眼睛精亮地凝视我。大概判断出我并非来者不善,终于摇摇尾巴,掉头撤退。
迈上岛屿之巅,骤然领略大自然对自己的惠顾。在这笔立的山巅上观海,与在轮船的甲板上观海,感受有天壤之别。放眼望去,白丽的阳光下,是一幅蓝得令人心疼的画卷,渔帆点点如星,撒落在明镜般的碧海,船过留痕,划出无数道银练。苍山如洗,青翠欲滴。天风浪浪,摇动漫天浮云。
天风滚过时,枝叶簌簌地颤抖。风止叶静,这满坡的丛林便成为完全静止的生命。 终年默立着,似陷入了不可惊动的沉思。尤其近旁那几株叫不出名来的矮榛,枝干粗壮坚硬,椭圆形的叶片厚重而凝滞,纹丝不动,仿佛一百年来便如此,未来的一 百年还将如此。这静默的生命呵,坚韧的静默,分明暗示着一份深意。
诚然,与大海相比,人何其渺小。但,大海也仅仅是地球表面的一潭水,无穷大的还大有物在。羡飞鸟,慕游鱼,论自由,人自愧弗如。然而,有的生命,比如这些植物吧,不能移动也不能奔跑,甚至可能发不出任何声响,生来如斯,即使利斧当头,也只能听任宰割。
看来,说到自由,人啊,比上不足,比下有余,也算够本了。比天更高,比海更深,是人的心吗?人渴望自己占有一切并永恒不死,然而,永恒的却是山川大地,短暂的恰恰是人。天地悠悠,人生如梦。所以,不是人占有山川大地,乃是山川大地占有人,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的生命。
念天地之广阔,有多少地方是与自己终身都无缘的。我禁不住合掌为十,感谢上苍,赐我邂逅这片世外桃源般的净土。
在另一个岛上,那五个人,他们也是快乐的吧?然而,这快乐与我无关,我有理由怀疑,自己看不见的,难道是一种存在?不管怎样,对我而言,这是开心的一天,在这个由我自己规定的假日里,得以一舒胸臆。人们相处一道,彼此的心却如隔关山。为求热闹,更形孤独。远不如一个人踽踽独行,持一份超然的安宁来得自在惬意,这种孤独流浪的感觉,臻于完美。
一袭异样之音骤然横空,惊心的尖厉。急忙举头仰望,一只黑色的老鹰正朝我俯冲 而来,我当即吓得跌坐于地,老鹰以苍硬的双翅在我脸上刮过一阵猛风,健影倏然而过。我吓出一身冷汗,目送着老鹰飞远,又见它在左前方断崖间盘旋,隐约传来的唳声,显得格外凄厉。我竦然一惊:它也有一颗受伤的心么?
归途中,又见到那处青烟房舍,大黄狗照例窜出来作势吼叫,张牙舞爪一番。真是,有人烟的地方就有危局。愈往山下走,沉重的感觉愈是加剧,我将不得不再度面 对一个沉重的集体,由人构成的窒息围墙。
出乎意料,公开的分裂达到了另一种效果,晚上,当众人各自返回葫芦岛时,气氛空前的祥和。另外的五个人对我小心翼翼,称得上谦恭备至。连何云,也慷慨地向我示以友善,表现的方式是少有的健谈,向我一一叙述今天旅途中的见闻,细节处不厌其烦。没有人明白,为什么我总是笑咪咪地聆听。
开饭时,众人争着给我夹菜,将我一下子推到被照顾的角色,不免有点难为情。其实,何云豪爽的态度,不仅因为今天的分离,也因为他今天的快乐。免去了我的霉 气笼罩,他和梁丹极尽自由。处于这样的心境,自然是要宽以待人的了。
轮到我报复了。我选了刘琴作为缺口,笑吟吟地向她讲起我一天里的行程和见闻。 全场顿时一片哑静。何云的脸刷地变白,梁丹从桌子的一角向我扫过来严厉的一瞥,她鄙视我的阴险。
是的,我分明耍了他们,但这一胜利并没有得到好报。尽管刘琴表情淡定,神态自若,潘秀迪只是低着头,不做声。我分明觉到,我遭到他们全体的恨,没有比此时更深刻的了。回到旅舍的时候,整个晚上没有人再和我说话,连潘秀迪也放弃了每天都千方百计想接近我的努力。再说,我的表现何曾令她如意?
一个王朝完全崩塌。我依稀看见,一座恢宏、巨大的广厦,轰隆隆地倒塌,砖木横飞,尘烟翻腾。这个镜头一次又一次地在我眼前播放。在路上,在船舱里,在阖眼入睡时。
在葫芦岛高低不平而又狭窄歪扭的小街上,只有这一间象样的建筑,二层楼房的国营旅店。其余的房舍,尽都斜斜地矗立于斜斜的街边,看上去随时都会倒塌下来, 或者,它们一直都在倾倒,像意大利的比萨斜塔,我们看见的,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倾倒状态。事实上,所有的事情都在倾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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