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个六月的下午。在那个暴风雨肆虐的海岛上,那片置我们于绝地的礁石滩,我 们失魂落魄,惊恐难状。在惊涛骇浪中搏斗,在滂沱大雨间奔跳,在狂猛天风里喊 叫,我们徒劳地呼唤着小集体中的第六个人,杜志安,他被苍天和大海合谋劫持。
五个人全都失了形。犬牙交错的乱石礁,把我们每个人咬噬得血淋淋。何云的右脚 大拇指被捣出一个窟窿,汩汩地冒血;潘秀迪沿腿拉伤,状如斑马;梁丹的背上, 腿肚,好几处血痕,橙红色游泳衣从后肩被斜刺里撕裂出一道长缝,胸前春光时泄;被誉为英雄的我,伤势最重,背,胸,小腹,手臂,腿上,无一处不绽裂,体无 完肤。连受伤最轻微的刘琴,两条白嫩的手臂也被划出几道紫红的条纹。
而对浴血的我们,所有这些创伤,都还不是致命的,所有这些代价,都不足以填充 那毁灭性的支出:杜志安,铺天盖地的暴风骤雨和汹涌澎湃的惊涛骇浪将他吞噬, 音影俱杳。
杜志安的遗体,是在风浪减弱后,在葫芦岛一个狭窄港湾里被发现的。为了寻找杜 志安的下落,当地渔民成群结队地出动。结论在第三天才得出来,一如众人的预料
:他葬身大海。
作为他幸存的另外五个同伴,我们,竦惧大于悲痛,根本不敢正视那血肉模糊和肿 胀失形的尸体。象一帮闯下弥天大祸的冒失鬼,在渔民们夹杂着责备而又充满好奇 的目光注视下,局促不安。我们更象一群谋杀者,怀着深深的罪恶感。
灾难,源自七天前,一个不经意的细节。因为打牌,和精神内斗,我们错过了天气 预报。
上船的第一天下午,我就觉得心情糟透了。消极的情绪像厚重的铅云,紧紧地压抑 着全身心。谈笑风生的兴致早在半个多钟头以前便消失殆尽。连面子上的笑颜都已 维持不住,一股无名的恼火在心头乱鼠。我不明究里。
是的,总是输牌,我平素就不喜打牌,我永远不会精于此道,逢打必输。可这似乎 是此次航行中唯一的娱乐,梁丹提议的。是的,总是输,没脸面。不由得火从心起。
然而,今天的心情败坏,绝不仅仅是因为输牌。这应该是预备之中的。输牌,只不 过是我本来就败坏的兴致里的添加剂。
不玩了。再也不玩了!我在心底斗争了不下十遍。如果赢了这一局的话。心头难平,还要给自己设置了一个下台的前提。象一个民望惨跌的政客,期望碰一次运气做 一个光彩的收场。然而,愈是紧张,愈是没有手气。而且忙中出错。每每在关键时 出错牌。终于没有赢。不玩了!当又一局输掉时,我彻底泄了气。倒鼓足勇气大喊停玩。其实,这一声喊叫,更象痛苦的呻吟。随即起身推开面前的纸牌,离开舱铺,大步拂袖而去。
不理会众人,径自向舱外走,我领略了好几分钟的轻松,甚至快意。因适才专注而隔音良久的客舱内外,此时,众多旅客的嘈杂之声满满地撞入耳鼓。船上的广播, 依稀正播送天气预报,台风什么的。“台风?是的,就在我们中间!”我愤愤地心语。
径自扬长而去,置他人于不顾,下意识地要惩罚他们,似乎我输牌,是他们的责任
。就这样甩手而去,我的烦恼似乎因此转嫁于他们头上,那班尚自怔怔的牌友。
烦恼是一只来回抛掷的球,仅仅在几秒钟之后又追赶上我,我听见梁丹的声音:哼,玩不起!他不玩就算了,我们继续玩我们的。脑子里立即嗡的一响,一圈紧箍咒 再次罩上头来,旅客的嘈杂声又一次绝尘而去。
操他妈!不由得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恶狠狠的“三字经”,这一声狠骂,不是针对哪 个人,而是针对整个局面。整个对我而言糟透了的局面。
沿着船舷,背着因船体运行而产生的强风,我向船尾的甲板走去。腿脚因久坐而不适,我的行状象一个跛行人。蓦地发现,天色已然变暗,暮色四合。
船是在下午四点钟起航的。那时,阳光仍耀眼,只是刚刚削弱了骄强。而此时,收缩了锋芒的太阳,变成海天交接处一轮血红、温软、宁静的圆球,朝着海面徐徐下坠。与之相对的海面上,泛起无数条色彩不均的、缎似的光带,半系着残云,半拖着海水,船体所经之处,是一条深深长长的水迹,从遥远处直接船尾。一幅海水于是像犁开的土地。大海的一道伤口。
此刻,我看见的海,浑浊而昏黄。而下午起航时,那海水是碧蓝澄青的。视野所及,大海远不如想象中的辽阔,却予人压抑。究竟是我的视野有限,还是大海本身有限?
正是此刻,才省悟到烦恼的真正来源。是了,打从下午一上船,心情就开始变坏。 梁丹与何云的关系,比一般人更热乎,更贴近。记得上船时,梁丹恰恰跟在何云身 后,并伸出一只纤纤玉手,由何云引上甲板,其实,这个动作完全多余。更可恶的,之后几分钟,他们没有松手,梁丹一直由何云牵着手进入客舱。这在后来证明绝非偶然,因为,不论是言还是行,梁丹和何云都俨然同党,六人中的小派系。此等光景,在学校时可是毫无兆头。
梁丹在何云决定了他自己的床铺后,选了何云的上铺。打牌,是梁丹的提议。那时,大家才刚刚安置好床位和行囊,梁丹的提议没有人反对,至少在九年前那个时代,打牌,几乎是长途旅程上天经地义的娱乐。旅游,原是为着一览山水,却聚而打 牌,打发行程。不可不谓本末倒置。
只有杜志安称不会玩,独自到甲板看风景去了。一贯文静的刘琴,这回又选择了一 个文静的姿势,斜倚上铺的枕头,倚窗展开一卷没有读完的言情小说。
余下四个人,刚好是完整的牌局。落坐时,我能注意到,梁丹先是踮起脚看窗外的样子,待何云坐下后,才假装从窗外收回不舍的目光,口中叹道:啊,好多船。身 子顺势就坐到何云的对面,形成与何云打对家的定势。潘秀迪当我的对家,本来就令我不乐意。每到洗牌时,就能听见梁丹很活跃地说话。
------小时候乘船,总害怕船会翻,大概因为爱叠纸船的缘故吧, 把纸船放进小河里,最后总是沉沦。
------后来,我以为真正的轮船很大很大,动不动就想到电影中的 “万吨级”。其实真船也很小呢!
------嘿,真羡慕海洋系那一帮人,一辈子都跟大海打交道,多惬意,我们建筑系的,可就没这福分......
她一律只对何云说话,其他人都仿若无存。一赢了牌,更是欢呼调笑,无所顾忌。
我躬身立于船尾,双肘夹在船舷的横杆上,望着色彩渐变的海水发怔。实际上,海色和天光的变化,都已不再引起我的注意。隔在海水和眼睛之间的,是另一道隐形的风景:关于梁丹。
破空先生文学创作的语言和感觉也很特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