银针岛上最美的景色,非山非水,也非沙滩,而是岚。在明丽的阳光下,岚如轻纱,缭绕在黛绿的群峦之间。朱墙碧瓦的一座寺庙,就盘踞在岚气弥漫的半山坳上。 大堂上,走廊间,垂帘随微风轻扬,风铃叮当成韵。步入这一派静谧,心下顿时安详。面对金粉染身的巨大佛雕,闭目片刻,多日的烦恼竟顷刻远遁。在这座空荡、 寂静的庙宇里,我充分感受到自己通体的浮躁。胸间一度开阔。轻松跨出正殿的时候,却看见一介灰衣和尚,作揖而立,面前摆着一张供台,台上置一只红封的箱子,书着“香金”。和尚半睁半闭的眼里,流出某种暧昧的企望。一股俗气从这目光中袭来,令我愀然不快,这不快是失望和鄙夷的混和体。
庙前院中,有好几株粗大的古树,置身其下,茂密的林荫叠印过来,蓦地一股清凉。正坐在石凳上歇息片刻,同杜志安说着话,我却突然中途改变了声调和语气,也部分地调整了内容,因为我看见何云和梁丹正从寺院后转出来,眨眼来到旁边,不得不加入这一变数。我说给杜志安的话,也说给他们二人听。我正说到:这些出家的和尚,他们的心倒是没有出家......
前天晚上的事件还在起作用,他们找了一个讨好我们的机会。一个时辰不见,彼此竟觉得需要寒暄。两人刚过来打招呼,一直闷声不响的杜志安,却呼地站起来,僵立了一秒钟,才倏然与众人擦身而过,快速离去。
这个突兀的举动令我意外。这是针对谁呢?何云?不,应该是梁丹。我刚好看见梁丹汗津津红扑扑的颜面上,红色素加重,目光闪烁不定。
等这二人转悠去了别的地方,我不得不加紧思索。这奥秘,已呈现在前晚沙滩丛林间,目睹梁丹何云吻抱时,杜志安出其不意的反应上。杜志安暗恋梁丹?再一次升起这个念头时,我仍然不由得暗吃一惊,毕竟,杜志安一贯是那样的老实本分。结论还是很快成形,我猛然忆起踏上旅程的头一个傍晚,杜志安戏剧性的“失踪”。 加之,整个旅程上,杜志安过度的沉默寡言(尽管他本性是寡言少语的)。还有,他那史无前例和莫名其妙的“叛逆”表现。
仔细一想,其实,梁丹与杜志安之间,早已表现出彼此回避的情态,我忆起一些集体场面,他们在语言或视线上确有隔阂。早应该琢磨到,但我恰恰是一个唯我主义者,对旁人的遭遇,每每置若罔闻,但凡与我干系不大的,均习惯抛诸脑后。
直到此时,才猛可里大彻大悟,三个男生竟爱上了同一个女生!男子汉们的友谊顷刻瓦解,甚至反目成仇。哈哈哈哈!我忍不住在心底里冷笑,这冷笑夹着些疼痛。
几天来,杜志安对我表现出明显的悖逆。现在看来,他有充分的理由:对我历来占尽螯头的不满,尤其在异性面前,这于杜志安是一个莫大的灾难。
由此看来,所谓友谊,在同性之间,只是临时同盟。生活中任何一个机缘,都可以结成这类短命的同盟。一当有异性插足,同盟顷刻瓦解。女生如此,男生亦然。
第五天。天啦,一直到第五天,我仍然还没有对梁丹死心。在前往葫芦岛的航程上,我意外捕捉到一次与她单独相处的机会。梁丹破天荒地独自倚在底楼船尾的船舷。我适才见过何云正在三楼甲板的船尾,我以为梁丹是暂时的离开。我经过这里, 见状突兀,但不得不与已经看见我的她点头打招呼。我听见她忽然对我说话了,心顿时七上八下地跳。她幽幽道:出来才几天,感觉却好象过了好久,是不是?
话中有探讨的意味,娇好的笑容,使我对她冰封的恨意霎时间溶解。记得飞沙滩那个晚上,我曾对天发誓,从今后不再跟她说一句话。此刻,我却不由自主地停下来,一边机械地应答着她的话,一边靠在距她两尺远的地方,我不得不双手抓牢栏杆,仿佛那栏杆是我可以依傍的后盾。
出门总是这样,我尽量沉着声,搬出我一贯的总结:日常生活一旦形成规律,便感觉时间流逝得很快。出门是另一码事,活动丰富,所以感觉时间长。
谁知她抢着说:丰富?没劲透了!我吃了一惊,此话竟可以出自她之口?整个旅程上,我一直在嫉妒她的快乐呢?
她凝视着大海的双眸,锁着一丝愁。我立即联想到,她可能从何云那里遭受到最新失败。我本来应该幸灾乐祸,但念及只有在此刻,我才象残羹剩肴一样被人拣起, 不由得有几分恼怒。
我应该对她说什么呢?思维急速转换,竟又一下子想到,放弃何云,她还可以选择我。这会儿,在我的逻辑里,感情似乎是可以轻易转向的自来水。错觉主宰了我, 我一扫愁云,顿时开朗起来。在校园初相识时,她曾对我顾盼的神情,一一浮现开来。
为什么没劲?天蓝海碧,风光旖旎,一切不都很好吗?我故作轻松地说。她扭头凝视着我,若有所思的样子。幻想再度高涨,或许,错就错在我自己,我早就应该对她倾诉了?
总是这样,在真正的意中人面前,显得慌乱不堪,难以维系体面有致的风度。目的性愈强,愈怕遭受失败。紧张,所谓目的颤抖。一方面深爱着对方,另一方面又深怀着恐惧:自己于对方,是那样的一文不值!自己等着的,只有嗤之以鼻的嘲弄! 何况,她衣袂飘飘,风情万种,尤其回眸的那一刹那,美奂美仑,宛如人间仙子。 怎不令我血涌如潮而又自惭形秽?
英雄难过美人关,我看我是堕入情网了。我大胆地说,声音发着颤,目光炯炯地盯着她。
不管是我的声音,还是我的语气,听起来都滑稽至极。她显然大吃一惊,当即侧过脸来,杏眼圆睁。但她随即垂下眼帘,努力放松,勉强地笑脸相迎(她惧怕我?)转着话题说:那么,这回应该是在半夜里到葫芦岛啦?嘿,你的“海狮计划”!
这最后一语,是一句生硬的幽默,“海狮计划”,是策划此行时,我仿着刚刚看过的一部二战电影,戏称我们的海上之行。我一时糊涂了,对她的态度,失去了明确的判断。我凝视她片刻,从她似笑非笑的姿态里,得不到任何灵感。但机不可失! 猛可里故技重施,我捉起她的手,想再补上一句动情的话。
梁丹却猛地一甩手,愤愤地瞪了我一眼。你休想用强权来征服我!她眼睛里窜出火苗,那火苗说。是极限了,她转身疾步离去。我被当头浇了一瓢冷水,霎时清醒过来,继而是痛彻肺腑的羞辱和悔恨。我将头猛地撞向船舷的横杆。
只要她无心于你,或者,她变了心,记住,你的任何一种姿态,都成为她讨厌的理由,这,就是女人。而男人,对女性冒犯的动力之一是:不相信对方就没有同样的欲求。
你行你素,我行我素,船儿照样航行。整个大自然都对我们愈演愈烈的内讧无动于衷。当我举目四望,这一结论尤其明白无误。山蓝水碧,海阔天空。如此恶劣的心 情,竟能对应如此优美的气象和风景!
梁丹怒气冲天,沿走廊急速而行。偏偏船正转弯,船体倾斜,她趔趄不已。左腿膝盖撞到了船舷的一根竖杆,一阵剧痛。体痛和心痛交加,像双重的委屈。泪珠在眼眶里打转。她继续忙乱地奔跑,抓住舷梯,转身上了三楼。她渴切地要寻求庇护。
甲板上,何云祈长的背影正立于舷栏边。梁丹叫了一声他的名字。后者缓缓地回过身来,满腹疑惑地望着她。他看见梁丹满面通红,噙泪欲滴,胸部剧烈地起伏,于 是奇怪地盯着她问:你怎么了?你这是怎么了?
梁丹将头掉向另一侧的大海,轻声而泣。何云默然望着她,不再追问,他头脑中一 片空白,颇有些不知所措。梁丹啜泣了一会儿,平息下来,大概注意到周围有三五旅客在打量她。何云的神态也有一些尴尬,为他俩置身于众目睽睽之下的这一幕。
被大海包围的船只,独立的孤岛,连个伤心之处都无从安排。她的神志清明过来。 我能指望他什么呢?还没有确定那种关系,谈不上什么名分。她将已捏成湿团的纸巾擦了擦眼角残存的泪渍,摇摇头算是镇定自己。她看得出,何云并不理解她的处境。我并没有看见这一幕情景,止于我的想象。因为第二天,梁丹视我为敌人,何云却意态如常。显然,她没有将具体的委屈告诉他。不论怎样,在梁丹的眼里,我又矮了一大截,彻底地丧失了形象。
每一个章节都害人读上几遍,要是读一部长篇,岂不把人累死。做不了领袖就发誓葬身书稿,学林黛玉?男人?死你丫地,破空!
读着这样的句子,总让我有一种拿着锤子敲破空先生脑袋的欲望,就像敲木鱼。拍案叫绝,不够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