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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颱風》第三章

出游,本为赏风景。眼睛具有享乐的功能,却敌不过心灵的眼睛,所有的风景中, 人,始终是最诱人的风景,更耐人寻味和玩味。正象大自然一样,从最美到最不美,有许多档次。由人群,尤其异性构成的风景线,也有从最平乏到最精彩的无数划 分。所有的风景中,此刻,梁丹是最精华的一页。


潘秀迪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边。她努力创造的轻柔声音,对兀自出神的我,仍 然是一份额外的打扰。天转凉了,不知会不会下雨?她说。


迟钝地转过头来,盯着她的眼睛。一对淡黄色的瞳仁慌乱地一闪,迅即掉向海水。 她对我是有企图的,而我,至少此刻没有,相形之下,我更有主动权。


其实,对她,我一度也是有企图的,大约一个月前,那企图随着我得逞的一吻而消 失了,永久地消失了。这是她的不幸,她对我的魅力,就仅限于求索那一吻。始乱 之而终弃之,眼看着她被自己引诱过来,又抛弃,完全置于自己意志的支配之下, 想来有一种残忍的自得。当初揽她入怀,仿佛她是我理所当然的消费。至于她后来 的状态,我当然责无旁贷。

此时,她显出少女在特定时候惯有的局促,但她很快就会发现,她错会了我凝视的意味。在我若有所思的凝视里,仍然琢磨着与梁丹相关的丝缕:相形于姿貌平庸的 潘秀迪,梁丹是令人惊叹的艳丽;作为诗人的潘秀迪,无疑也是生动的,然而,这 是不同的生动。梁丹的生动是天然浑成的,潘秀迪的生动却是神经质的。


当两个人都面朝大海时,潘秀迪已经度过了慌乱。她开始搜寻一些关于海的话题, 来把握这一难得的机会。她说她见到大海才知道,生长在内陆,是多么大的缺憾。 她说没有什么风景,比大海更滂湃更壮观。


这些话都不错,要命的是她一发而不可收,就论起关于大海的诗句。她记得普希金的《致大海》,便朗诵起来:


别了,自由的元素,

当我离开你的时刻,

你那蔚蓝色的波涛,

依然激荡着我多思的情怀......

我硬着头皮听,仍然不能适应她那夸张的语气。过分渲染的东西,反而引人抵触。 此刻,潘秀迪自设窘境。一句反诘,甚至一个疑问的眼神,就足以叫她心慌意乱。 她原以为,我的沉默是被她的朗诵所打动。不料突然听得我用淡淡的声音打断道:

「你真的认为这类“普希金诗句”很美吗?」

潘秀迪大吃一惊,不知道我的疑问,是针对普希金还是她本人。其实,她的背诵倒使我想起她自己写的诗,什么「当银灰色的暮霭腾荡在山谷,我们告别故里...... 」直白的语气何其相类!一瞬间悟到了她创作的症结所在:对翻译本的摹仿。禁不住有意要戳一戳她,嘴角挂着一丝促狭的笑,我继续道:

「普希金的诗固然好,俄罗斯文学之父嘛,谁敢说不?可是,我们读到的普希金,不过是从俄语到汉语的翻译本,也就是说,我们只读到了普希金诗歌的大意,严格说来,我们读到的未必是他的诗呢!」


她困惑地看着我,似懂非懂,面露窘态。我向来不在乎她的感受。于是,开始放肆地打量和鉴定她在夕照下的侧影,也想努力发现一些她的长处,却不得不以一声叹息收尾,这一声叹息里所包藏的,说不清是轻蔑还是怜惜。最后,我的目光停留在她的眼睛上。单眼皮,这是她容貌上最大的缺憾。姿色平平,那是她自身的罪过吗?是的,她应该为之“负责”,这种道理,不仅我以为理所当然,世人也都习以为常,连她自己也默认,莫名其妙的慌乱就是明证。世俗的诠释总是不近情理。不幸的是,我又进一步发现,她面上的粉底不均匀。奇怪,丑都集中到她身上了,我恶作剧地想。书本是她最后的依托,除此之外,她一无长物。归根到底,此时此地, 美丽绝伦的梁丹,才是她莫大的克星。


海上飘起一盏航标灯,适时打断了两人间的难堪。我笑指灯塔道,你看,灯塔好象 飞起来了。于是,她放松下来,逐渐把话题转到梁丹身上。她已经探到这是我眼下唯一感兴趣的话题。他人的佚闻,常常成为她自己收藏的标本。正如,普希金的诗已经成为她的收藏一样。果然,我一改心不在焉,凝神细听她的叨絮。尽管她转弯抹角,所要表白的,都是于梁丹不利的成分。

她努力引导我了解梁丹的阴暗面。她说梁丹的周围曾经有很多男生,有人曾互相决斗,有人曾因为梁丹“脚踩两条船”而警告她。但她马上觉得,这种说法,反而增添了梁丹的资本。顿了一顿,又改口道,梁丹跟宿舍里好多女生都不和。她说梁丹实际上很任性很小气,并不象平日在男生面前表现的那样柔顺那般优美。


既然我表现出专心致志的样子,她倍受鼓舞。我容忍她对梁丹尽情编排,使她舒畅极了。其实,心神不定的我,对潘秀迪的聒噪充其量听去了一半。对我来说,梁丹,是一个折磨人的谜。我迫切期望潘秀迪对梁丹的杀伤不是徒劳的。然而,投诸于梁丹形象上的毒箭,在到达目标之前,便如化羽般纷纷无力地坠落了。我丝毫没有从这些不善的言辞中,减弱对梁丹的兴致和偏爱。相反,每一番描述,都浓化了梁丹的神秘,而无论涉及的内容是什么。



说起来,这是没有良心的念头。如果不是潘秀迪,我可能不会认识梁丹呢。最初是我在文学社结识了潘秀迪,之后,一次节日晚会上,我把“铁哥儿们”杜志安和何云介绍给她,后者则将其同室梁丹和刘琴介绍给我们,于是,一起跳迪士科,一道溜旱冰,后来还相约看电影。那段时间的气象,可谓歌舞升平。几度共处,小集体便为之成型,进而巩固。


梁丹加入后,有一次,潘秀迪对我说:当心啊!梁丹可是能迷死人的。我们班多少男生为她心碎呢!她把梁丹当作我们的危险,其实,梁丹只不过是她自己的危险罢 了。


我一笑置之,我才懒得对女生动心呢!这几年,爱情于我,等同游戏。不过,我也注意到,同其他女生的意态相比,梁丹对我并不怎么“买帐”。比如,但凡女生与我交近后,平时都直呼我的名,而不带姓,以示密切。唯独梁丹坚持称呼我的全名,似乎惟恐少用一个字,会引致不必要的歧解。这多少令我有些耿耿于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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