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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颱風》 第十五章

自我中心主义,没有什么时候,比当晚我们五个人的表现更为显著和执着了。每个人都拼命地自疚自责,自艾自怨,自暴自弃。谁也不愿去正视,这场悲剧,当然是种种因素合力的结果。此刻,暂时丧失了理智的我们,淋漓尽致地表现着另一种自私:急于解脱自己,而求得心理平衡。


潘秀迪神情大变,平淡,毫无恭媚。应该是我的责任,杜志安下葬后的晚上,潘秀迪首先开始检讨自己,她淡定地说,是我怂恿大家下海,而且,我诅咒了,我诅咒梁丹,我咒她死。大概这样,就出事了。潘秀迪的语气极为冷峻,众人却并不惊奇。


过了一会儿,刘琴开始说话,一反她一贯的平淡语气。说出的话,尽都出乎众人意料:其实,这全都是我的责任。台风消息,我一早就知道了,打那天上船起。你们都忙着打牌,相信只有我一个人听见了广播里的台风预报。没有告诉你们,我是故意的。其实,灾难早就酝酿好了,不是吗?想想吧,一路上吵吵嚷嚷,勾心斗角,不就六个人吗?四分五裂,各执一端,在学校时都还是好朋友呢!就知道要出事,要遭天罚的。这下好了,死掉一个,天网恢恢。有道是“上帝要毁灭人,必先令其疯狂”。我们这些人啦,一群丑陋的“高等动物”!


刘琴居然说得慷慨激昂,令人惊诧而刮目。顿了顿,她又叹口气道,我想起第一天上船时,杜志安的一句戏言“我们去寻找天国”。不是戏言,是箴言。


就在昨天晚上,她继续絮说,我偶然听见杜志安在叹气,什么“无聊透了,生不如死”。干嘛说到死?难道他的结局是一种自戕?她瞪大眼睛,询问每一个人。没有人应答。作为她的结束语,她把声量调小了:我当时就有不祥的预感。刘琴说完了她的话,房间里霎时笼罩着诡秘的空气。


不,不,怎么会是你们呢?梁丹打破沉默,带着哭腔喊叫道。一切都是我,一切都是因为我!她那激愤的神情,分明还隐藏着更多的含义:浪漫心,风流性,多么羞耻!是我连累了众人,是我害死了杜志安,我现在的生命就是从他的牺牲换来的。可我,漠视他,伤害他,一味地寻欢作乐,想想他那悲怨的、绝望的眼神,天啦,我都做了些什么啊!


静默。大家不由自主地瞟瞟何云。此刻,梁丹正收回冷冷瞪向何云的一眼。后者依旧咬紧牙关,下颌肌肉微微挛动,缄默着。交织着痛苦和愧疚的青白面色,已经道出了他要说的话:不用说了,我是罪该万死的。临阵脱逃,是的,可我无能为力。那时,我自身难保。我游技平平,如果我去救人,不管是救梁丹还是杜志安,都是负薪救火。搭救,只能白搭上一条命。自私?是的。唾骂吧,谴责吧,我无话可说。


轮到我发言了。我咳了一声,一字一句,象是发表演说:其实,真正的罪魁祸首是我。我才是始作俑者,如果不是我执意要在这片石滩上下海游泳的话,如果不是我带头下水的话,唉,说远一点,如果不是我首先倡导了这趟旅行的话......


其实,我没有说出更关键的下文:可怕的,是我那一脚重踹,那致命的一击。被咆哮不息的暴风雨所掩盖的罪行。英雄?我不是,我也是贪生怕死,自私自利。是的,贪生怕死,自私自利......


但就在这时,我突然愣住了。意识在一瞬间都集中到了杜志安身上。心中有一个块垒,一直如埂在喉。此时才知道,这块垒,是那个细节,那个揪心的细节,那个最后的细节。


杜志安猛然抱紧我的双腿,将我从礁石之顶生生拽下,把我从高空摔落,跌入漆黑的深海。紧紧箍住我的那双手,绝不仅仅是求援。更是绝望的极点下,与我同归于尽、玉石俱焚的决心。他要我成为他的殉葬品。


烈士?是的,为了救梁丹,他奋不顾身,勇往直前。那是出于爱情,因为一厢情愿而神化至极的爱情。这神化的爱,超出了生死的意义,更遑论友谊。如果不是梁丹,比如,是何云,杜志安会如此地舍生忘死吗?所谓友谊,与爱情相形,是多么地脆弱,苍白!


贪生怕死,自私自利,任何人不能例外。何云的表现是在众目睽睽之下;我的表现,在于谁也没有察觉的间隙,当杜志安扑向梁丹、与我擦身而过的瞬间,还有,海底下那致命的一脚重踹;杜志安的表现,则是那个最后的细节,在暴风雨封锁的海底……


然而,不,不能!我绝不能令杜志安业以高大的形象,有丝毫的受损!他毕竟付出了生命,尽管那未必出自他真正的心意。在众人眼里,他那高大的形象,足以惊天地,动鬼神。


念及此,我猛地抬头,目光炯炯地扫视众人。在这一瞬间,仿佛谁要对杜志安有所怀疑,我就会立即冲上去,砸扁他或者她的脑袋。然而,显而易见的,谁也没有怀疑,个个神态如初,除了我自己。我顿时松了口气,随即感到一阵阵来自于身心深处的疲惫。


何云一直低垂着头,两天来,零乱的发丝就牢牢贴在他的额头,连同惨白的脸,此刻依然。看着我忽然站起来,向何云走过去,潘秀迪惊恐的眼神似乎在惊叫:你们要打架吗?却见我拍着何云的肩头,咬着嘴唇,低沉着嗓音对后者说:振作起来,何云,我们是同样的人!


没有人听懂我的意思,包括直着眼睛,牢牢看我的何云。我不想再解释,一句话也不说,径直去睡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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