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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颱風》 第十六章 (完)

梁丹在雍和宫的朱漆大门前等候我。还没有跨过马路,隔着车水马龙的大街,我一眼就认出了她。一袭玫瑰色的衣裙在黄昏的劲风中飘扬。身形依旧娉婷,只是一种出奇的沉静,令人顿感存在的距离。


在她左顾右盼的时候,我立在了她的身旁。只有近在咫尺,我才看清了她。岁月的风在她的头上剪了又剪,此刻,她半长的头发被卷成了一个椭圆的髻,盘在脑后。她被增添的年龄,是以容颜上隐隐加重的色素和略呈松驰的肌肤来表征的。而显然的,她的近视也进一步加剧了,因为她居然在我看见她之后才认出我来。我迅速计算出她的年龄:整整三十岁。


当我们寒暄的时候,我们实际上是在彼此打量对方。急切探寻的眼神,多少失却了一些少年的矜持。许多话淤积在喉,我被堵塞了。实在想不出该先说哪一句,半晌,才说:九年了。

是啊,九年了。她凝视着我,重复我的话。


共进咖啡时,我告诉她明天我将飞回南方。她只是浅浅一笑,轻叹口气。与其说是成熟,毋宁说是沉静。昔日生动的形象完全被沉静所取代。其实,早就沉静了,从那次海难之后。


好几股强烈的愿望一齐涌上心口,对她的爱慕,对往日的追思,重逢的乍喜还悲。其中一股异常强烈的冲动,却是要告诉她,一个关于当年的秘密,我不是英雄,我也是贪生怕死和自私自利的,如果不是我那一脚重踹,杜志安兴许还有存活的机会......


当我终于鼓足勇气,一气说完,梁丹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惊奇。在这个西式的咖啡吧里,她绝对安静地坐在我的对面。我情绪激动,口若悬河,一时难控,还想说到杜志安,证明他和我一样,也并非大家心目中的真正英雄,我刚刚提出杜志安的名字,却被她扬手制止,她淡静道:这些事早已经过去了,干嘛你还要提呢?


她居然不认为我的忏悔有任何价值!她那幽幽闪烁的眼眸,似乎还透露了她不以为然的困惑:多久了?还这么认真!

你相信吗?我不甘心地问。她摇摇头,解释摇头的意思,却无关相信与否,她反问:这重要吗?

是的,重要!我抿紧嘴唇,在心里喊道。然而,我不能再讲下去,对我来说,大可悲哀的是,在生命中如此至关重要的情结,却找不到分享或分担的知音。像九年前一样,她不理解我,丝毫也不。令我万万想不到的是,我内心因此而生的痛苦,与九年前的,殊无二致。我低下头,捏扁手中的纸杯,掩饰着随时要奔涌而出的热泪。


十点钟的时候,我们变得无话可说。沉默相对的难堪持续了十几分钟,她不得不说:太晚了,你该休息了,明天你还要赶飞机。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。几个小时前熊熊燃烧的激情,被她理智的凉水,浇灭成灰烬。在奔跑着来寻会她的时候,我曾经想:去他妈的航班,她要我留多久,我就留多久。甚至哪怕,从此就不再回去!


这个念头的依据,是那次海难后,她留给我恋恋不舍的神韵。幻想再一次破灭,像九年前一样,我被烦恼所压制。也如九年前一样,是自寻的烦恼。恨自己不争气,恨自己想当然。

我来不及调整自己,梁丹却已经伸出手来。她满眼真诚地凝视着我,说:很高兴与你重逢,愿我们,后会有期!我握住她凉滑的手,牵强地笑了。


当晚入睡前,我坐在床头,以异常沉静的思绪,从事已经荒废多年的习惯,一口气写下一段又一段日记。都与具体的人事无关,全是夹着感叹对自己的告诫,最后一句是:岁月激流,往事如烟,不可认真。忘了,忘了,都忘了吧!


次日清晨,在刚刚起飞的飞机上,我埋头看当天的报纸,故意不去张望和理会,脚下,别离的城市。


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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