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天一大早,船就进港了。人们乱哄哄地起床,生怕错过了上岸时间而又被载往他乡似的。
一夜沉睡,昨晚不愉快的事,在睡梦里暂时忘却。而下船时,一切又都兜头罩回来。我们又得为若干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。船在黎明时分进港。凉沁沁的雾气中,旅客们争相登陆,都各有归宿,迅速消散一空。我们六个人一爬上码头,却要为何去何从费神。
我们已经打听到,这片列屿构成一个县,县城就在这个号称大沙岛的主岛上。我首先提议说,先找一家旅馆安顿下来,然后再决定去向。我是不假思索,谁知何云立即反对:一大早登记旅馆?疯了?我们应该直奔飞沙滩。他指的“飞沙滩”,是本岛最著名的风景点,县城郊外一处天然浴场。
安排好住宿再玩,不是更好吗?我说。照我的规划,安顿好旅馆后,先逛这海岛县城,再去飞沙滩不迟,否则,一旦从飞沙滩回城晚了,恐住宿成问题。我下意识地 目视正低头寻思的杜志安,希望得到他的声援。不料,杜志安也说:本来就为飞沙滩而来,不赶紧去那里,还干嘛?
我认为这明明是故意作对。虽然潘秀迪和刘琴默不作声,但梁丹肯定站在何云一边。只要是何云的意见,她都无条件地支持。哪怕是把我同何云的立场对调。果然, 梁丹连身体都不由自主地靠拢何云,仿佛是在同一个暴君做斗争,他们要同仇敌忾。
我哪里受得了恁多反对。在这个集体中,我已经习惯了,相信别人也习惯了:我就是权威,我的话就是“法律”,不可违拗和更改。
一点就着的火,无谓的争论变得空前火爆。我激烈地为自己的主张辩护:这岛上人生地不熟,谁知道怎么样?先找好旅馆,免除后顾之忧,再出去游玩不迟。杜志安说我是杞人忧天。何云说哪有此等道理。我不管,只是为辩护而辩护,哪怕仅仅是为了面子,一时吵得天翻地覆。
潘秀迪和刘琴分别加入劝解。潘秀迪最先说服了何云。我看见何云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微弱手势。但我装做没看见,继续我的陈述。我要他用口说出来,让他服从的声音被大家听到,以证明我的权力依然有效。心底下却生怕他再造次。何云以手势代替语言,已经表明了他的极度勉强之意。果然,针对我的“噜嗦”,他不耐烦起来:好啦,好啦,按你的,走吧!
杜志安却一动不动,仿如无闻。本来我对何云的最终服从方式已经不满,杜志安的不恭姿态更令我气冲牛斗,我与杜志安之间已经形成的规矩是,我有讲的权力,他有听的义务。于是,我不顾一切地冲着他大声喊道:走啊!
面对这强制的口吻,杜志安偏偏一动不动。我受到明显的蔑视,空气顿时凝滞,闻得到一丝火药味儿。我一时不清楚自己接下来该如何发作。突然,杜志安从地上拣起背包,大踏步朝前走。大家愣怔了片刻,几分钟之后,才弄清楚,他最终还是以行动表示了服从。结果是,紧张的空气顿时松弛,我挽回了最后一点面子。
徒劳的争论,使我们错过了黎明时分由黑转白的变迁。天已大亮,霞光熹微。
令我丧气的是,在这座街巷狭窄,主要由青石板铺路的小县城里,旅馆倒不少。这证明我错了。好在各家旅馆费用不菲,有超出预算之虞,不得不一家一家地与馆主讨价还价,身为学生,囊中羞涩,不得不缁珠必较。如此,颇费了一些周折。
最后接受一家私人旅舍的舍主建议,男女不分,共住一间大房。房间空大,刚好六 张床,价格又划算。看来,只好委屈同居一室了。女生们一言不发,显然已接受了这个顺其自然而又有点神秘意味的现实。这原是大家都情愿的,只是轮到此刻,才具有条件和籍口罢了。
唯独杜志安顾虑重重,乃至忧心忡忡。他深恐对女生们有什么亵渎,或者令她们疑忌。男女授受不亲。他显然把女生们的沉默不语,当做了她们不满的表示。
这样可以吗?他一连向女生们追问数次。女生们尽都尴尬地看着他,又彼此看,谁都不发一言。
杜志安自己并不知道,他成了一个冒失鬼。直到何云旁敲侧击地解释,告诉他这是不得已的,他仍然咕噜有声。大家却不再睬他,装做听不懂他的话。一切就这样安排下来。都开始忙着放置行囊和熟悉环境。
以正人君子杜志安个人的意志,他宁愿在门口站一夜,如关公。这一晚,当然什么也没有发生。只是男女同住一室,各自都收敛气息,尽可能维持良好形象。
放妥行李,在旅舍里吃了舍主提供的鱼片粥,不再多说,各自带上泳具,急不可待地奔飞沙滩而去。
偌大而空旷的飞沙滩,给公开的分裂提供了足够的场所。除了梁丹和何云构成一组,其余的人都单独行动,尽可能保持距离。对于我,只需要摆脱潘秀迪就行了。这并不难,我是游泳健将,很快游离浅水,把众人,连同潘秀迪,都远远抛诸于后。
独自下水,向雪浪排卷处和沧海的纵深处游去,思绪在波涛间追逐,鱼跃,一时有心潮澎湃之感。排浪一队接一队的迎面扑来,白花花的浪头和轰隆隆的涛声,交织成我崎岖的行程。我乐意斗浪,叠臂劈波,展足蹬水,勇往直前。直到深水警戒线,看见黑黝黝的渔船列阵以待,我才停下来,并不是因为这深水警戒线的阻拦,而是受制于一阵浓似一阵的鱼腥味。
我减缓速度,在深水警戒线的内侧徘徊游弋,蛙泳和仰泳交替。此刻,却克制不住自己的目光,不去搜寻梁丹的行影,一如克制不住自己对她不舍的眷恋。下水之初,我看见何云护着她那只红白条纹的游泳圈,听见她在水上扑腾,撩人地大呼小叫,我有理由认为那是故意的,骚!此刻,他们俩正活跃在岸边浅水区,梁丹骚首弄姿,让何云奔跳着,为她一张接一张地咯嚓拍照。远远地,我能轻易辨认出她那橙红色鲜艳的泳装。
其他人方位不一,一心游水的潘秀迪和杜志安,象两只散布在海上的浮标。着乳白色泳衣的刘琴,此时,正独自在岸上,不时弯腰的样子,似寻珠觅贝。
梁丹,我应该恨你!我咬着牙,默默对自己说。却没那么简单。痛苦中,我居然想起,今天早晨,去飞沙滩的山路上,梁丹的裙裾随风起舞,时而裸露出半截大腿, 白生生浑圆有致,顺势想象着她玲珑浮凸的身形,体内泛起一阵异样的骚动。
在警戒线附近凉滑的深水里,胡思乱想的我,倘佯了很久。我决定暂时上岸时,选择了一条斜线,朝着飞沙滩尽头的山脚游去。我满以为这样可以继续避开众人,寻一个偏僻的角落,独自静处。偏偏又撞见他们。在接海的山脚处,我刚一上岸,便看见何云和梁丹一边觅拾着贝壳,一边絮着话涉着浅水淌过来,我本能地一闪身, 退隐到一尊小山样的礁石后。趁他们一直低着头,没有看见我,我应该走开,双脚却牢牢地叉立于漫水的沙地上,耳朵拼命捕捉他们的谈话。这二人渐行渐近,终于 能捉住一些内容。
------这趟旅行也真没意思,一路上吵吵嚷嚷,要不是看在有你的份上,我早打道回府了。梁丹故作气恼的声音。
------我也不理解,怎么会是这种局面?咦,你说那杜志安是咋回事?对谁都不理睬,整天唬着脸,跟大伙儿有仇似的?何云疑惑不定的语调。
------谁知道呢?一个个都是怪人。唉,不提他们了,提起来就让人受不了,出来是为了开心,可不是来寻烦恼的。梁丹说着,转了话题,叹一口气道:唉,真想永远居在海边,早晨看日出,晚上听涛声。来年等我老了,一定选一处海滨来休闲。
------现在就说老,未免太悲观了吧?老也是等来的?何云戏道。
他们停下来,我急忙逃离。真正促使我逃走的,是对他们言谈的嗤之以鼻。我本疑问他们既然终日行影不离,是否已经谈情说爱,一听之下,不过尔尔。妒忌心稍稍平息,我松了口气,又觉得无聊。或许,他们之间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,只不过是兴趣和机遇的使然,令他们走近罢了。我所有的妒忌不过是自做多情,自作自受?
然而,这样稍为松驰和疑惑不定的状态只维持了半天,到了晚上,我便要迎接一次沉重的打击。因为毫无准备,这个打击显得尤其沉重和有力。
吕氏春秋吗?难挑多余文字。